小說王耽美小說網

第47章 玉碎

關燈
裴珩緩緩走到小太監面前, 拎起他衣領, 桃花眼中清寒懾人:“你說的, 可句句屬實?”

小太監魂都嚇飛了:“王爺, 萬不敢欺瞞!奴才年年給老王爺燒紙, 就是心懷愧疚, 如今說出來,多半是活不了了,只求給個痛快死法,也不敢再說謊!”

裴珩松手, 將他扔到地上,禦書房內一片死寂。

“皇叔,此事證據確鑿,事關老王爺, 孤不會對孫諸儀留情。”

裴洹擔憂地看著裴珩,孫家是門閥大族,一朝之上有三公,早晚要除的, 但他皇位才坐穩, 於是從鎏金礦案試著下手,需要耐心地一點點鏟除,沒想到如今孫諸儀露出這樣一個天大的把柄。

一名侍衛匆匆來報:“陛下, 孫大人從太後那離開後, 行蹤不見了, 三殿司已經在皇宮篩查, 全城戒嚴。”

溫戈大步邁進來:“胥錦也不見了!方才宮中有人布陣召魔元,應當是他。”

裴珩心裏忽然一沈,仿佛感應到什麽,他知道胥錦本事高強,但若絕世高手自己卸甲釋劍,就又是另一回事了。

他召人去喚白鶴入宮,溫戈啟動了皇宮所有大陣,呂厄薩派奉鉉衛控制了孫家上下,新婚燕爾的皇後在太後身邊焦急忐忑。

白鶴入宮仍是一身粗布紅衣,但容貌秀麗難掩,她見裴珩神情,急道:“王爺,出事了?”

裴珩單獨跟她說:“從現在開始,留意京城靈力異動,一旦有胥錦的蹤跡立刻告訴我。”

燕雲侯察覺有異,帶著顧少爺返回皇宮,顧少爺與白鶴開始在京城內外布一張大網,密切留意所有可能的線索。

裴珩望著壯闊無際的巍峨殿宇,心底越來越沈,孫諸儀的手段他知道,既已逼上梁山,絕不會善罷甘休。

他目光如沈水,轉身拉過溫戈:“勞煩大人,解封本王體內的皇族靈脈。”

胥錦睜開眼,身上冰涼,內府心脈空寂。

他的肩頭刺痛。

胥錦側過頭,空曠陳舊的大殿內,他被縛仙索綁在高大木架上,上衣半褪,幾名身披黑袍的巫者在他身周,周圍籠罩著數個繁覆陣法,散發著暗紅色的詭譎光芒。

巫者從他肩頭開始,以藥汁刺青,他甚至沒力氣掙動。

大殿陳舊的木門發出“吱呀”一聲,雲紗錦繡的麗人身影小心翼翼邁入。

眾人戒備地看著來者,死士手裏的匕首已蓄勢待發。

門關上,逆著光的人影終於清晰:“大伯……你在做什麽?”

是皇後,孫夢汀緊張而茫然地環視一周,看見胥錦,登時瞳孔一張,心驚不止,強自鎮定道:“大伯,外頭都在找你,你……究竟怎麽了?我想起皇宮秘殿就來看看,竟真的在……”

孫諸儀有些詫異,隔著大殿道:“夢汀,你不需要知道那麽多。”

孫夢汀露出膽怯的神情:“大伯,昨天還好好的……”

胥錦擡眼,昏暗中卻與孫夢汀都看清了彼此的目光。

孫諸儀眼中寒意起伏不定,盯著孫夢汀半晌,最後道:“回去吧,別跟任何人說。”

“我……好。”孫夢汀楞了一下,心跳得快要力竭了,她感到孫諸儀正在考慮要不要殺自己。

她小心翼翼地重新退出去,腿軟得幾乎站不穩,卻不敢停步,生怕孫諸儀反悔。她匆匆沿著密道走出這常人全然不知曉的秘殿。

站在宮道岔路口,她深深呼吸,胸腔裏溢滿了悲哀。

宮人匆匆尋來:“娘娘沒事罷?”

孫夢汀壓下臉上的驚懼和痛苦,整了整衣袖,心裏越過千鈞之重的抉擇,淡淡道:“隨本宮去明德殿。”

胥錦用盡全身力氣,才狠狠掙動了一下,手肘險些把黑袍巫者的牙齒擊碎。

“醒了?”孫諸儀負手緩緩走過來,站在三步外看著胥錦,“很快就好了,妖奴結契很簡單,你倒也不需要為我做什麽,此事一了,瑞王的性命也保得住,皆大歡喜。”

“妖奴?”

胥錦心中泛起暴怒。

“怎麽,你不是跟那顧少爺很熟麽,妖奴結契,你就會聽我的話。”孫諸儀似笑非笑。

胥錦冷冷地看著他,烏黑的發絲從他臉頰一側垂下,昏暗光線在他眉眼鼻梁側方投下深邃陰影。

上一次被這樣囚禁,是在無名殿。

囚禁他的人已被他殺了。

妖奴。

胥錦的心一點點冰冷下去。

巫者在他眼前纏上黑布,一層又一層,他看不到一點光了。

他忽然想起裴珩。

“忘了告訴你,顧少爺看起來自由自在的,那是因為他結契已久,勉強能撐住門面。如果燕雲侯命他做什麽,他無論如何也會乖順去做。真正多數的妖奴,從結契那一刻起,就會有下跪的本能寫進骨頭裏,你也做個準備,莫要適應得太突然。”孫諸儀聲音不屑。

巫者刺青的手法迅速而不留情,每完成一部分圖騰,就施加一道禁制,沿著他的經脈和所有血管逆行而入,胥錦鉆心蝕骨的疼痛已經讓他幾乎聽不清孫諸儀的聲音。

強行結契令他為奴?

胥錦恨意濃重,幾乎要爆炸在胸腔內,但縛仙索下,他四肢百骸的力量都被抽幹了。

他感到心灰意冷,在烈火烹油的反覆苦痛中,他被迫化回鮫身,暗藍伴金的鮫尾上鱗片暗淡,惡法金環的光澤也被遮掩了,他滿頭如瀑的青絲垂在身前,妖冶昳麗的臉蒼白無比。

冰冷的銀針不斷刺進皮膚,血珠如珀,刺青在他慘白的肩頭、胸膛、後頸蔓延開,形成大片靡麗的圖騰。

他昏昏沈沈,聽到巫者嘶啞詭異的嗓音交談:“還有兩道禁制……”

忽然,大殿的雕花木門紛紛被踹開,一陣風湧進來,銀灰色的天光斜斜鋪灑。

逆著光,一道霜色修長身影邁進來,他背後的數百武者嚴陣以待。

孫諸儀瞪大了眼睛:“你們……瑞王,不可能……”

呂厄薩怒道:“奉鉉衛聽令!全部拿下,留活口待審!”

溫戈做了個手勢,青玉武者縱身上前圍住黑袍巫者。殿內登時刀光劍影,流箭齊發,血迸至半空,在慘白的天光中一片人間地獄。

裴珩面無表情穿過混亂殘暴的大殿,他目光一刻未離胥錦,每一步都心如刀割。

胥錦被縛仙索牢牢捆在石樁上,眼睛被蒙了嚴嚴實實幾層黑布,蒼白的下頜低垂,後頸下方和肩頭多了大片觸目驚心的刺青。

那刺青染料是用巫族血所制,結契認主祭儀已經開始,不可回頭。

溫戈緊隨裴珩而來,沈聲同他說話,語速比平常快得多,裴珩仿佛充耳不聞,但他又全都聽得清清楚楚。

妖奴。

裴珩走過眾武士腳下口吐鮮血的巫者,他拔出溫戈的劍斷了縛靈鞭,接住倒下來的胥錦,抱入懷中,耳邊震天的喊殺聲,兵鐵金鳴,殿外驚雷滾滾。

胥錦……為奴。

不可回頭。

裴珩的心一刀又一刀被剜得血肉模糊。

那是他桀驁不馴,絕不低頭的鮫妖少年,平日裏半句打罵不曾有過,養成了逍遙自在的一朵雲,此刻竟被人按在腳下,按入塵土,甚至逼為奴仆。

胥錦半昏半醒,受折磨的痛苦不知多少來自身上,多少來自精神上,裴珩牢牢抱著他,讓他靠著自己,時時在耳邊低語幾句,胥錦才勉強平靜些,昏沈地睡去。

裴珩抱著他走出大殿,漫天的廝殺血海拋在背後。

他的眼睛幾乎被暗淡天光刺痛。胥錦那修長漂亮的鮫尾無力垂著,本能地又輕輕纏上裴珩,昏昏沈沈,被裴珩有力的手臂穩抱在懷裏,像回到雲府海境,陽光下溫暖的海水包裹著他。

裴珩一步一步走出宮去,沿途無人敢攔,只是紛紛伏拜在地。陰雲密布的王宮城闕,重重疊疊。

走過荒草叢生的庭院,眼前卻是王府扶桑樹下,折戟贈花的少年。

走過漫長昏暗的宮中甬道,眼前卻是昨晚月色間,隔了千百年遲來的心動。

恍惚間是雲府海境,胥錦一次次抱起醉酒的他從花間暮色緩歸。

覆水難收了。

裴珩帶胥錦回府。

青玉殿來人,年輕的國師看見裴珩布了血絲的眼,燕雲侯也趕至,他們低聲商議許久,王府內通宵進進出出,人人斂首緘默。

一夜未睡,裴珩守在胥錦床邊,身上沈肅如冷鐵的氣息。

清晨的第一縷光洇過窗扉,胥錦動了動,感覺到前胸背後一直蔓延到後頸的細密痛感。

他擡眼,看見倚在床邊的裴珩,鴉羽般的睫毛抖了抖,緩緩睜眼,狹長清冶的眸中氤氳著霧氣,與胥錦的目光相觸。

裴珩傾身,伸出手扶著胥錦坐起。

寬大綢袍散開,胥錦低頭,看見自己身上繁覆的圖騰刺青,從左心口到肩膀,再到看不見的左頸側、後頸。

胥錦的心轟然沈到了深淵,他點漆般的黑眸平靜得近乎冰冷。

妖奴,胥錦耳邊轟然響起孫諸儀的話。

他清楚地感覺到,自己的一部分改變了。

那是無法清晰剝離的變化,從他每一絲靈魂滲進去,滲入他指尖和眼睛,滲入他每個動作前的預判,他不自主要去追隨、尋找什麽。

他終於明白什麽叫做結契——那是發自骨血、不可違抗的,對一人無條件尊崇的本能。一股千鈞力量壓下心頭,讓他不由自主馴服,仿佛要擊彎他的膝蓋,按低他的頭顱。

在此之前,他的本能之中,從無臣服二字。

還未來得及想更多,裴珩已經握住他的手按在自己衣襟,蒼白修長的手指帶著胥錦的手,解開自己衣袍。

裴珩鎖骨細而緩,他的身體也是蒼白的,那古玉般的肌膚上,赫然是與胥錦身上別無二致的刺青!

胥錦明顯地怔住了。

他們面對面,身體一半隱在鴉青陰影中,一半在淡金辰光中。大片的刺青近乎靡麗,沿著骨骼、血脈蔓延展開,圖騰中神秘曲線仿佛亙古山脈河流,順著綿延的思念相遇。

“這裏,是瑞親王徽印的圖騰。”裴珩執他的手,輕輕按在自己心口的扶桑圖騰上。

胥錦清晰地感覺到他沈穩的心跳。

“胥錦,聽我說,結契的祭儀不可中止,否則必傷及你修為性命。我自作主張找來國師,將結契的人改為你與我。

“胥錦,如今你我身上俱刺了盟約徽印,但你永遠是自由的——生不為我奴,死不為我殉。”

裴珩臉上沒有血色,咳了一陣子,靠在床頭輕輕握著胥錦手腕,神情難得認真:“我活著,暫且只能允諾至此,國師會想辦法給你解除結契。”

他又笑笑,眼尾染了點紅:“凡人壽短,王族靈脈淡薄,亦沒有天長日久的活法。莫擔心,大不了多等等,等本王死後,你必又是自由的了——徹徹底底,自由如初,好不好?”

“胥錦,別怕。”

所有陰霾壓抑,所有屈辱和暴怒都在這一刻奇異地消散了。

胥錦握住他骨骼分明的手腕,微微施力,將他拉進了懷中。

他們心跳挨得那樣近,溫度沿著肌膚浸染過去。胥錦手指和掌心撫過裴珩的背脊,將他抱得更緊些。剛剛完成刺青的皮膚還微微發紅,卻不覺得疼,仿佛此間是最安寧的天地。

“沒關系……是你,是你就好。”

本站無廣告,永久域名(danmei.twking.cc)